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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A的每日心情 | 开心 2017-2-1 15:08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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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子情缘(原创)
---献给我的父亲和天下所有的父亲
今天,我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,应该有五十八岁了,不知道‘父亲’这个名词在别人心中对应着什么样的感情色彩,对儿时的我而言,它一直是和暴力、恐怖紧密相连的,毫不隐瞒的说,我恨他,并且,我打算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,我决不宽恕他,真的。
父亲早逝,有关他的事情,大部分都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,我能说清楚的,是从1966年开始:那一年的5月,眼看就高考了,文革突然爆发,正读高三的父亲的命运就不可逆转的发生改变:没法儿继续读书了。有城市户口的学生都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更何况是农村户口的父亲?他只能回乡务农,而作为父亲的同学,母亲说:你爸要不是赶上文革,怎么也能考上个大学。但命运,从来就没有假如这种说法。
我爷爷在伪满的时候当过几天铁路警察,在划分成分的时候村干部说他历史有问题,把他的成分划得很高,相当于‘四类分子’。父亲因此受了牵连,在村里干的是最累的活儿,挣的是最少的工分。爷爷家人口多(爷爷有6个子女,父亲是长子)正长身体的小伙子,没吃过几顿饱饭,姑姑是这么和我说的。
那时候,大家都不富裕,哪家春节能吃上豆腐已经很让人羡慕了。好多在城市工作的人还得从老家拿粮食才能填饱肚子,因为这个,好些人就在农村扎根了。
读过书的人到底不一样,父亲决不甘心在虽美丽却贫穷的小山村干一辈子农活,婚后不久,1973年前后,一家镇办的农机厂招工,父亲报了名,当了翻砂工,每天要骑自行车走十几里的山路上班。
他在工厂里干的不错 ,因为他有文化,待人诚恳热情,没多久就做了车间主任,还被厂里派往南方学习铸造技术,在上海外滩,他还拍了一张照片,黑白的那种,照片上的父亲头上戴了一顶老式的军帽,粗手粗脚的样子,眼里有种向往的神情,这张照片至今还在我家的相册里。
父亲在工厂里做事了,但他没能解决户口的问题,农机厂是一家镇办的集体企业,所有制决定了父亲在厂子里干一辈子也还是个农民。进城,做个城市人大概是当时父亲最大最强烈的愿望,所以,1978年,父亲一听到国家恢复高考制度,便毫不犹豫地辞去了农机厂的工作,全力备战高考,(直到现在,仍有些父亲当年的同事说:你爸要不离开厂子,一直干到现在,早出息了,和你爸一块儿当车间主任的某某,不就成千万富翁了?后来,这家厂子翻牌儿变成了全民所有制企业,厂里的工人顺理成章就变了城市户口。可当时谁能看那么远?想想现在,不少的城市人纷纷回农村搞起了生态农业,真让人感慨万千,真像老话说的:此一时也。彼一时也,没什么比它更概括了),那年,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:我7岁。妹妹3岁,弟弟2岁。
7岁的孩子就记不少事了,印象中父亲和母亲一个抱小弟,一个抱妹妹,整天的哄,两个小孩都得喝牛奶,母亲说,就他俩睡觉的时候你爸能看会儿书,白天还要到地里干活呢。
这一场迟到了十二年的高考终于让父亲进了本溪师范学校,我不知道父亲是为了圆大学梦还是为了变户口才要考学,也许,他只是不想让儿女再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,抑或兼而有之吧。那段日子,父亲读书,母亲就靠在村里的小学做代课教师维持一家人的生活,还好,家里有几亩地,我们可以种些粮食、蔬菜、勉强糊口,我记得那时我学会了种苞米、云豆,还学会了栽地瓜,秋天收地瓜的时候,妹妹用地瓜秧做了一串项链挂在脖子上。
1979年,父亲毕业,被分配到县城的一所中学任教。他的教师生涯很短暂:他是个急性子人,在课堂上,有学生调皮不听课,他会大发雷霆,用课本打学生的头,(那时,他已经患了肝病,这也许是他脾气暴躁的原因)校长看他实在不适合搞教学,就派他到校办工厂去做负责人,发挥他的长处,不久,他的病情恶化,在家修养。
写到这儿,我得说一说我为什么恨他,原因只有一个,他不止一次声色俱厉地打骂我,造成我现在的口吃。母亲说我小时候嘴甜,根本不口吃,亲戚们都喜欢我。
我6岁那年,夏天的一个中午,天热,我趁大人不注意,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去河套洗澡(辽东的方言把河叫河套,把游泳叫洗澡)村里没有幼儿园,直到今天也没有,五六岁的孩子就野着,夏天洗澡,逮蚂蚱,冬天掏鸟窝,玩冰鞋(冰鞋那可纯粹是土特产品,跟冰刀不一样),农村孩子不都这么过的?村子边上的那条河叫太子河,很深,淹死过不少人,父亲一再叮嘱我:没大人领着,不许去河套。可他们哪儿有空整天领我们玩儿呢?
父亲发觉我不见了,赶紧挨家找,没寻见,准知道我去河套了,拔脚就追,
那天的太阳白晃晃的,野地里、河滩上的白色鹅卵石亮得刺眼,我们几个眼见就到河边了,父亲从后边追了上来,赶鸭子似的把我们赶回了村,挨个送回家,又拎小鸡似的把我拎回了自家的院子,我的朋友们遭遇如何我不清楚,我是遭到了‘严刑拷打’,‘刑具’是一根小手指粗细的木棍,结结实实在我的背上、腿上、屁股上打了一阵,当时的感觉记不大清了,反正是很害怕、很痛。
父子之间的对话大致应该是这样的:
“你还敢不敢去河套了?说!”
“呜呜,不,不敢了,呜”
后来,母亲和我说,那天,我吓得尿了裤子,从此,说话就结巴了。
长大后,因为口吃,我总是自卑,怕人嘲笑,其实在学生时代,同学间谁会打心眼里瞧不起谁呢?就是把这事看得太重了,结果是越来越严重,大学期间,有一女友。彼此相爱,第一次见她母亲,我紧张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女友脸上的无奈、失望就甭提了。参加工作以后,我还去了一家口吃矫正班,治疗半个月,有些成效,过些日子,又犯了。后来,由于种种原因,我们分手了。在工作中,我因为这个未被重用可想而知,所以,我一直觉得,如果没有这个毛病,我的人生可能就会不一样,基于此,我想:我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一辈子。
还有一次,是他患病以后,我上小学三年级了,在班上总能考一、二名吧,期中考试时父亲在家养病,于是他亲自去看我的成绩。考试结束,他就在老师的身边看着人家判卷子,我的成绩大概在97、98左右吧,没考满分,父亲一言不发,走了。
晚上,我回到家,小腿就重重挨了一棒子,小腿的胫骨没一点肌肉,钻心的疼,我就象个玻璃杯一样摔在了地上,往后的情节、他的怒骂记不清了,大致上是母亲怕我再挨打,把我拉走了,但有个细节我记住了:我和母亲到了自家的菜园子,母亲从黄瓜架上摘了根黄瓜给我,有一巴掌长,顶花带刺的,绿得似乎要从架上滴下来。
父亲也不是没有对我好的时候,有一年的春节前,父亲看我整天的舞枪弄棒,就用木板给我做了一把大刀,刀柄上还拴了块大红绸子当刀袍,十分的精美,我喜欢的不得了。父亲是个不错的木匠,能打全套家具,他做的一个大衣柜,后来卖给我姨了,至今还摆在她家里。
再有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情发生在他去世前一年的秋天,我家门前有口井,全村三分之一的人靠它吃水,由于年久失修,井水总是浑的,没法吃。父亲想为大家也为他自己解决这个问题。他找来村里几位有威望的叔伯商量修井的事儿,父亲的提议得到大家热烈的反应,他们一起找到了村里的书记,看村里能不能提供修井的资金。书记说:没钱。父亲说:井是一定要修的,实在不行我就挨家挨户的凑钱修。就这样,父亲牵头,开始筹款,那时,一个工人的月薪也不过三四十元,从农民手里筹钱谈何容易?但最终,钱还是凑齐了。父亲又发动村里的汉子们从山上打下好多石料,还托人买了水泥,开始修井。
那时候,父亲的病情很严重了,不能再干体力活儿,他披了一件黑棉袄,站在井边指挥大伙干。秋天天短,才吃过晌饭,没多久日头就下山了,父亲从我家甩条电线,安个灯,领着大伙继续干活,母亲几次叫他回家休息他都不回,他是个急性子,能一天赶出来的活儿,他不想过夜。
井修好了,再也不用吃浑水了,村里人都高兴,他用一张大红纸把出钱修井的人家和钱数以及支出的明细都写好,端端正正贴在了大队部的外墙上。
父亲去世是在1981年的秋天,早上,母亲做了一锅鸡汤,让我给父亲送去,我小心翼翼的捧着盛满鸡汤的大茶杯,走了十几里山路,到县城的医院去看他,在病房的门外,医生拦住我说:你爸今早吐了不少血,快叫你家的大人来!父亲听见了我的声音,把我叫到他的床旁,对我说:孩子,我不行了,以后你要听你妈的话,啊?他脸色苍白,气息也很微弱,那是他对他的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当天下午,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。
那年,他36岁,我10岁。
父亲去世后的17年,1998年,我和妻子结婚,99年,我们有了个儿子,我给他取名叫谢安。
他出生后的第三天,我独自抱着他去医院注射疫苗,冬天,路上全是冰,我谨慎地挑选那些不太滑的路段走,紧紧地抱着刚刚来到人世的儿子。在万丈红尘里,儿子才是我最宝贵的,那一刻,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。
妻子是个医生,休过产假便和其他的医生一起倒夜班,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,妻子的同事都很羡慕她,说:我们家那口子遇上我夜班,不是把孩子送姥姥家就是送奶奶家,有时还把孩子送医院来,你们家那位还真行。
他们都不知道,我是唱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哄我儿子睡觉的。
儿子一点点大了,送到了幼儿园,冬天的下午,我去接他,儿子穿了一套漂亮的冬装,胖胖的象个小熊,他拉着我的手,兴高采烈对我说:爸爸,冬天来啦,富(树)上的叶子变黄啦。
我问:谁教你的?
他说:小李老西(师),儿子奶声奶气的让人十分心疼。
我曾和母亲说,我有了孩子我决不打他,有什么错误我会耐心的和他讲道理。可我没能做到,孩子犯错的时候,我也会象征性的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两下,吼两嗓子。
前几天的晚上,我和妻子给他洗澡,儿子最怕洗头,为这事,我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,比如说我问他想不想做哪吒那样勇敢的孩子,儿子说想,我说哪吒洗头就不哭,儿子说那他也不哭,可水一沾他头发他就情不自禁的开哭,那晚,儿子越哭越厉害,还骂人,说我们是臭狗屎,(我常说他拉的屎象狗屎,儿子据此推理,狗屎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)我一时火起,大喊:别哭了!你还骂人!说着说着,不知为什么,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,儿子哭的更厉害了,小肚子一缩一缩的,喘不上气来,脸上无个红红的手指印,我也楞住了,我是怎么了?他只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啊!我站着看了一会儿,到客厅拿根烟,抽了起来,后悔。
儿子哭了好久,才停下来,要妻子讲故事,渐渐的睡了。妻子走过来说我: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?我说我也没想打他,不知怎么就,咳。
第二天,我不时想,儿子的脸怎么样了?下午,在去幼儿园的路上,我反复想,儿子会不会生气不理我,那怎么办?
在教室的门口,我混在人群里张望,儿子坐在小板凳上玩玩具,我下意识缩回头,儿子却看见我了,他张开小手,向我飞跑过来,他喊我:爸------爸。
我低下身,把儿子抱在怀里,眼泪一下流了出来,看看儿子的小脸蛋儿,掌痕犹在。有种无比巨大的力量冲击着我全身每一寸神经,准确的说,那就是爱,是父子间隔不断的情缘。
那天夜里,我理解了父亲:他对我的爱和我对儿子的爱是一般无二的。
所以,我决定:我,原谅父亲了。
(今天,我家又有个亲属要做父亲了,我把这篇旧作发上来,祝福他和他的妻子,还有他们
的小儿子。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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